Translation from the English original by Kevin Tun-kai Yang. Original “Tsai Ing-wen’s Aboriginal Challenge,” click here.

總統蔡英文於 8 月 1 日對原住民做出了歷史性的道歉,對象除了有臺灣官方承認的 16 族「原住民」之外,也包括了一群沒有受到官方承認、已經被漢化的「平埔族」的後代。在針對蔡總統道歉如雪花般的評論中,出席典禮的平埔族代表並沒有受到太多的關注。

然而,納入平埔族其實相當基進,可以說是整場活動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此前臺灣島上的所有政權都拒絕接納平埔族運動人士的建議,承認他們是原住民。蔡總統在道歉演說中將平埔族獨立出來,正式坦承臺灣「真正」的原住民比目前官方承認的 53萬多人﹝占總人口2.3%﹞還要多很多。

總體而言,這是令人欽佩的舉措。這些如今已經被漢化的平埔族,他們的祖先跟目前獲得承認的原住民族一樣,都曾遭受土地被剝奪、文化被裂解、以及國家公器施加的暴行等等不幸;那麼為何目前臺灣針對原住民的定義,既是如此武斷、帶有殖民時代色彩,又被拿來限制有關臺灣「真正的主人」所遭受不公平歷史待遇的討論呢?

然而在實務上,如果真的要把平埔族運動人士的主張納入立法規範,則有可能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不論最後如何解決,都無疑會讓許多原住民運動人士感到失望。若是賦予平埔族的後代原住民的地位,將會稀釋目前獲得正式承認原住民 16 族的影響力,也有可能會進一步使得原本就已經很有限、對於現存原住民語言和文化習俗的保護,變得更加脆弱。

哪些人「算是」是原住民?

為了讓各位了解,為何目前平埔族還不「算是」是原住民、又為何讓他們獲得官方承認這件事具有爭議性,我們必須先回顧臺灣的歷史。﹝如果對內容的來源和延伸討論有興趣,歡迎參閱我的未發表論文。﹞

臺灣當局對於原住民的官方承認,源自於日治時代在家戶登記上的一個分類:「高砂族﹝たかさごぞく﹞」。日治當局用這個名詞來稱呼那些居住在高山地區「蕃地﹝ばんち﹞」,以及毗鄰蕃地、臺灣東部人煙較稀少的「平地﹝ひらち﹞」,又未經漢化的原住民。為了統治這些遺世獨立的人口,日治當局根據不同原住民社群中同一個社群共享的特徵來對所有人進行辨別、命名,這便是官方史上第一次使用「部族﹝ぼぞく﹞」的概念來區分原住民。

二戰後,國民黨政權取代日本統治臺灣,雖將原本的「高砂族」改稱為「山胞」,但仍沿用日治時代的分類系統,包括承認的標準、以及根據居住的鄉鎮將所有原住民二分為「山地山胞」和「平地山胞」。

大體而言,這套系統就一路沿用至今。縱然有關原住民名稱、語言和文化習俗的國家官方政策,自 1990 年代以來有大幅度的變動──最著名的就是於 1994 年在中華民國憲法中以「原住民」一詞取代「山胞」,並據此於 2001 年制定「原住民身分法」。然而,對於「誰是原住民」的定義從來沒有改變過,中華民國政府仍然沿襲日治時代的分類方法,也持續用日本人的方式來區分不同的「族」,而「族」的數目則從日治時代剛結束的九族,到目前已擴增至十六族;但每當有新的一族獲得承認,都是從現有的某一族中再區分出來,而不是賦予承認給本來不具有原住民身分的人。

因此,在今天一個人要「算是」是原住民,必須要證明祖先的家族在日治時期有被承認為「高砂族」某一族的成員。

原住民正身之爭:血緣 vs. 文化習俗

那我們來看看平埔族。目前,他們並不「算得上」是原住民;甚至「平埔族」這個稱呼也跟原住民本身沒有任何關係,而是直接沿用當年日文的「平埔族﹝へいほぞく﹞」這個詞,用來統稱那些尚未完全漢化、居住在官方定義原住民區域之外的人們。它既不屬於日治時期官方類別的一種,也沒有在 1945 年之後被中華民國政府承認﹝令人困惑的是,目前獲得官方承認、祖先為「平地山胞」的原住民現被稱為「平地原住民」,雖然名字很像,但「平埔族」是不同的概念。﹞

對於那些以「平埔族」的名義主張原住民身分的運動人士而言,必須要對抗這 80 年來把他們認定為漢人、而非原住民的官方政策,而且是前所未有地要求延伸對於原住民的定義,適用到這些如今已經完全被漢化的人們身上,而這些人也幾乎疏遠他們奉為「祖先」的原住民族的語言和文化。

但如果要用血緣來認定誰是原住民,就跟北美原住民部落使用的「血緣數量﹝blood quantum﹞」方法一樣,平埔族運動人士的主張就相當有力。目前已經有充足的資料,記錄這些原住民在整個 19 世紀到 20 世紀初,逐漸地被居住在臺灣的漢族社會,透過通婚、文化交流、語言借用等等手段同化的過程。

舉例來說,晚清的官方紀錄便將臺灣人口分為三種:占大多數的漢人,已經遵從某些漢人習俗、會說閩南話或客家話的「熟番」,以及未被漢化的「生番」。在日治時期,熟番與漢人之間的界線逐漸模糊,最終熟番算是「消失」了、融入了臺灣人主要的漢民族裡面。

在一項驚人的研究中,人類學家 Melissa Brown 記錄下未獲得官方承認為原住民、曾經居住在現今台南郊區的西拉雅族如何被漢人文化同化的過程。在 1900 年代初期,有很多的原住民社群已經被同化了,年輕人會講閩南話、遵從其他的漢人習俗,讓日本殖民當局很難分辨誰是原住民、而誰不是。

這場身份轉換的最終章,就是日治當局頒令禁止女性裹小腳。此前原住民沒有這項習俗、多數的漢人家庭才有。連這項特徵都去掉之後,除非透過精細的家譜,否則已經無法分辨出誰具有原住民的血統,日治當局在 1915 年便全面停止有關「熟番」的記錄,所有居住這個地區的人就全部成為「臺灣人」。

我們並不清楚這種一整個原住民社群被漸進式漢化的狀況於日治時期在整座臺灣島上有多常發生,但我們確定居住於台北盆地的凱達格蘭族﹝本媒體社就是以之命名﹞和居住在嘉義地區的洪雅族也有類似的紀錄。無論如何,今天有資格聲稱自己的祖先是原住民的臺灣人,數量肯定比獲得官方承認為原住民的 2.3% 還要多上許多──大約總人口的20-30% 以上都有可能;而這甚至是非常保守的估計,因為它沒有考慮更早期原住民與漢人在這座島上的通婚和文化交流,最早在 1600 年代初期就開始了。

平埔族的挑戰

目前有關「誰是原住民」的定義既然源自於 80 年前專斷的分類,顯然並不公正。然而在實務上,它背後其實代表了一種或許有理、文化學的邏輯:只有那些保留了傳統文化習俗、語言、家庭及社會關係的原住民,才能夠被視為是「特別的」,並享有國家保障的特殊權利,而那些已經失去這些特徵的人則否。

相對地,如果要延伸對於原住民的承認到平埔族身上,那麼記載血緣的文件就要取代文化習俗成為定義原住民時最重要的參考。這項改變或許會極具破壞性,因為如同我們所見,它有可能會讓有資格獲得官方承認為原住民的人口大為增加,使得已獲承認的原住民族其影響力為之下降,或進一步削弱對於目前已瀕危的原住民語言及文化習俗已然有限的保護。

例如,土地權利。「原住民基本法」保障原住民可以使用傳統土地合法打獵和採集作物,雖然這項權利在實務上經常被忽略,也持續造成不少冤案;但如果平埔族真的被承認為一個獨立的「族」或「種族」,那他們會不會、或可不可以也獲得並使用傳統土地,包括在內打獵?而既然平埔族四散各地及多個原住民社群,這些土地在哪裡?又該如何界定?另外,目前居住在那裡的人,是否需要讓出某些土地權利以對應平埔族基於祖先血緣的請求?

另外,選舉代表權。中華民國憲法明訂從立法委員到鄉鎮市代表都應有原住民名額,由具原住民身分者投票選出。平埔族選民可以在立法院裏面擁有自己的席次嗎?或者他們會被納入到現有的原住民選民群體中,讓後者在任何選區中的影響力都下降?

是故,我們也就不意外地看到,目前大部分的原住民立委都對蔡總統的道歉並不太感興趣,因為承認平埔族具有原住民身分將會稀釋他們目前的票源;而已經因為部落和區域差異而分裂的原住民領袖們,也不太可能樂見一群新的、被漢化的人來競爭國家資源、承認、以及影響力。

最後,讓我們探討承認本身的問題。如果平埔族運動人士真的成功地讓一群在文化和語言上與閩南人無異的「原住民」靠著血緣關係獲得特殊承認,那其他人為什麼不可以?而當多數臺灣人都似乎能夠在族譜上找到一個原住民的祖先,那麼「是否為原住民」的界線又該怎麼劃定呢?

以上這些都是艱難的問題,也沒有清楚的答案。蔡總統在演說中回應平埔族運動人士的主張,雖說是一項勇敢的舉動,但也是讓她下令成立的「原住民族歷史正義和轉型正義委員會」未來的工作將更加困難。而且,就算最後的確達成了任何共識,是否就真的能夠保護臺灣的原住民免於被邊緣化,仍然是未知數。

﹝圖為西拉雅族傳統祭典,或是只是祭典的重現,端看個人角度。由西拉雅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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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haris Templeman is the program manager of Stanford University's Taiwan Democracy Program. He has traveled extensively in Taiwan and the PRC, and was a dissertation research fellow at the Taiwan Foundation for Democracy. He has been looking at party system development and political institutions throughout the world, especially in Taiwan and Asia.
He received a Ph.D. in political science (2012) from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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